一亿种热闹与乡愁

百家 作者:澎湃新闻 2021-02-14 18:25:02
澎湃新闻见习记者 刘昱秀 实习生 陈蕾 李科文 记者 任雾

结束第一天的寒假实习,方莹搭乘两小时公车赶回远郊的大学宿舍。远远望去,宿舍楼只有零星几户亮着灯,她“嘎吱”一声推开宿舍门,黑暗与寂静扑面而来,这天最后一个室友也踏上了归途列车。

方莹申请了留校过年。1月初家乡河北暴发疫情,她火速退了从上海出发的机票,决定观望一阵再作打算。1月18日,老家村群里发布“致在外乡亲们的一封信”:从外地返乡需隔离21天,回出发地则另需隔离14天,方莹彻底打消了回家的念头。

在同个城市的另一端,经营淮南牛肉汤馆的张泉夫妇也选择就地过年。商铺所属集团要求返乡人员年后复工居家隔离14天,张泉心疼一万多元的店租,也盘算着春节营业多点进账。

据统计,今年全国有超过1亿人“就地过年”。有“空巢青年”与朋友抱团取暖,有新婚夫妻度过与父母分开的第一年,也有“老漂”在城市的这头挂念在家乡的老伴……每个不回家的人都有不回家的理由,也有各自关于年的况味。

2021年2月7日,北京,西二环主路晚高峰严重拥堵。距离除夕仅剩4天,与往年不同的是,今年,“就地过年”成为异乡人的新时尚。往年春节前,随着大批人员返乡过年,各大著名旅游景点及商业区人烟稀少,宛如“空城”一般。澎湃影像 图

一家四口三地过年

不回家的决定是在观望中作出的。

订完返乡机票的当天,方莹看到河北新增1例本土确诊病例的新闻,如临大敌。向家里人一阵打听过后,她退了机票,心想过段时间再走。1月6日,老家邢台组织做核酸检测。等到第二天,“封村”的消息传过来,再后来就是村群里发布的“21+14”天返乡隔离政策。父母和哥哥都劝方莹,“留在上海吧”。

方莹家乡群的通知。受访者供图

今年,方莹一家四口分三地过年。父母留守老家,哥哥在石家庄,她在上海。家人分隔得远了,心反倒更近了。方莹明显感觉,母亲“视频的频率变高了”,原来一两周一次,现在几乎天天。妈妈刚挂了给哥哥拨的电话,紧接着就打给她。

前些日子,方莹寄回家一箱百香果,喜好吃酸的爸爸那天喝了点酒,红着脸大着嗓门给方莹展示果子;妈妈则和她吐槽视频教授哥哥做饭是如何的费劲。方莹在视频这头乐得不行。

在方莹的记忆中,年味是一家人的团团圆圆,带着“甜”。每年寒假回家,她都会捎些上海特产的糖果,带给堂哥表姐、侄子侄女。除夕那天全家都忙碌起来,爸爸和哥哥爬上梯子贴福字,方莹在下面递东西帮忙对正,妈妈做着热气腾腾的大锅菜和饺子,按当地习俗准备请神灵。

今年除夕,方莹和其他留校同学共同度过:大伙儿聚到宿舍底楼,排排坐着,吃着水果零食看着春晚,有另一番滋味。

她还是会习惯性地刷家乡群,生怕落下一点消息。有时候下楼取外卖,看着偌大的桌子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份餐食,有些惦念远方的家人。但她从不在爸妈面前表露乡愁,“到了春天四月份再回家,考研复试正好也完成了”,她反过来开解他们。

室友贴心地给“留守女孩”留下生活物资,热水袋、保温杯、散装饼干和柑橘堆叠在方莹桌上。

她很喜欢室友给的一个智能机器人,“它不是能出声音吗,我呼叫一声,它就会说,我在。” 方莹还收藏了糖果店铺的链接,她打算今年也要寄一些回家,和家人分享甜味。

室友留下的生活物资。受访者供图

“空巢青年”不想空巢

“城市很大,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很远,所以每年回家才有那种熟悉的亲切”,“孤独”是张超就地过年最难迈过的坎。

他在一家金融公司做大数据开发,今年是毕业后的第二年,提前一个月他就买好了回家的票。临近年关,多地新增的病例、预约核酸检测、返乡隔离都让张超感到不安,妈妈也劝他错峰出行,减少路途中感染的风险。

退票前一晚,张超辗转难眠,反复查询各个时段回家的车票,试图分析其他人的返乡行程。

想到可能被隔离,见不到家人,张超在退票界面停顿了十几秒,最终点了确认。这种感觉像是扎紧的气球泄了气。

张超还在努力融入这座城市:刚来第一年,租房被中介坑,一个单间——垂直户型,打开门只能放下一张1.3米的床,被隔出的阳台放着洗衣机、马桶和冰箱;找到人生的第一份工作,只干了一月就被人穿小鞋给辞了;大冬天,他穿着睡衣下楼扔垃圾,上楼发现没带钥匙和手机,敲了十几分钟的门,隔壁房间的住户才听到。进门后,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掩面崩溃……女朋友是本地人,不能理解张超的心境,只觉得他矫情。

上大学时,张超和舍友吃饭喝酒,醉了总有人把他抬回宿舍,现在他很久没这么干了,在这里他“没有朋友,没有同学”,每天公司和出租屋两点一线。

有段时间,他患上了轻微抑郁症,一个人去看心理医生。特别难过时发朋友圈也不忘把爸妈屏蔽。失业的两个月,“游戏也不想打,书也看不进去” ,凌晨3点,瞪眼望着窗外黑黢黢的天发呆,心想“再撑不住就要走了”。

去年春节返程时,他在高铁站毫无征兆地哭了,背对着母亲捂住了眼睛。母亲在高铁站外远远地张望,他知道母亲肯定也哭了。

今年一个人过年,他不想落单,计划和朋友组一个别墅轰趴局,也在豆瓣发帖征集网友做年夜饭。他创建的微信群,很快凑齐了十几个人,“有不认识的,也有认识的”。他新租的房子里养了一只小猫,除夕夜,一群人聚在一起煮火锅,玩狼人杀或许能短暂的治愈内心的虚空。

张超报考了金融管理方向的在职研究生,还在等考试成绩,他期待遇见一个更广阔的天地。

张超养的小猫。受访者供图

新婚夫妻的“最大公约数”

对王娇来说,回家过年就像一场零和博弈。不管去谁家,夫妻俩总会是一个人“心满意足”,另一个“落落寡欢”。异地过年,也许是最大公约数。

王娇的老家在哈尔滨,她大学毕业瞒着父母,揣着五千块钱,搭乘绿皮火车颠簸一夜来大连打拼。去年国庆,她和恋爱七年的先生举办了婚礼。先生从小在沈阳长大,毕业后留在大连工作。

今年是婚后第一年,去谁家过年成了敏感问题。恋爱期间,王娇多次不经意询问“以后结婚,过年怎么过呀?”先生反问,“你怎么想?”她不止一次说,“婚后想回父母家过年”。先生不搭话,闷头摆弄手头的事。

父母只有王娇和姐姐两个女儿,姐姐在长春结婚生子,往年初二初三回老家,如果她婚后留在婆家过年,“父母那显得特别冷清凄凉”。

王娇也不愿强迫丈夫,心里倾向“各回各家”。婚礼当天,在梳妆台前补妆的王娇又主动讲起“婚后去谁家过年”,先生尽管“抹不开面子”,顾虑“自个儿爸妈的心情”,但还是尊重了她的想法。

本以为“了却了一件心头大事”,没想到1月黑龙江疫情日渐升温,“回来可能需要隔离,影响工作”,王娇纠结再三,才把不回家的决定告诉了父母。

选择留在大连过年,与其说“一块石头砸向胸口”,更像是“一块石头落了地”。

性格慢热的她,第一次异地过年莫名有些紧张。“朋友仅局限于工作层面,私生活不会互相参与。如果两三个人过年又觉得好像高兴不起来。”周末,她盘腿坐在沙发上,盯着先生逐一打给朋友,“喂,过年回家吗?”“你们也不回呀,出来坐坐。”凑足了八个人,王娇收拾磕了满地的瓜子,又有了过年的热情。

往年腊月二十九,单位放鞭炮封门后,她都会直奔大连北站。男朋友准备的海鲜礼盒提前寄回家,除夕夜给家人露一手海鲜大餐。麻将也是年味的一部分,“从下午两三点开始打,打到晚上八九点做饭,煮饺子。吃完饭,接着打到凌晨四五点。” 84岁的姥姥也参与这个“高强度”的活动,平常家里人少,凑不上手,除夕夜家里摆满三桌麻将,两桌在客厅,一桌在房间。

黑龙江的一大特产是冻梨,“吃到冻梨才感觉过年了。”乌黑色的外皮剥掉,入口冰冰凉,一咬会爆出汁水来,父母不停地给她洗水果,“你小时候爱吃这个,那个你尝尝。”父母眼里,女儿在外面一年没吃好没喝好,只有回家才能吃顿饱饭。

王娇眼里,先生身上有和父母相似的特质,“靠得住”。从家到单位,打车六分钟,坐公交半小时,先生风雨无阻接送了她七年。“开摩托车接,开吉普也接”,有时她加班到凌晨两三点,先生能从晚上五点多一直等到她出来。

先生说,一个人在家没意思,有她在才有家的感觉。

“留下来,多挣点”

来上海两年多,这是张泉夫妇第一次不回家过年。

夫妻俩的老家在安徽阜阳县城边的村子。家里的五六亩地种着玉米、花生、大豆,来上海打工之前,张泉亲自料理,平日还开货车拉砂石,妻子在羊毛衫厂干活,两人一年挣十多万元,足够生活。距离父母家和岳父母家也近,开电瓶车只要十分钟。

可留在老家应酬多,迎来送往,一年到头攒不下什么钱。到了30岁,张泉决心出去闯一闯,老家的亲戚朋友不少都在外地打工,张泉的哥嫂也是如此,结婚后就跑到上海做小买卖,生意好时月入近两万。

2018年10月,张泉和妻子第一次来到上海。先是在亲戚的餐馆打工,学会了煮汤的手艺,后来慢慢接手亲戚的淮南牛肉汤馆。张泉负责煮汤,直径一米的大口锅,他利索地捞一把粉丝,一戳牛肉,浇上热汤,妻子在里间刷碗,烙饼,沉默不语,夫妻俩忙忙碌碌,每天如此。

张泉的店铺内景。澎湃新闻见习记者 刘昱秀 图

最大的盼头就是回家。老家三个孩子,大女儿15岁,二女儿13岁,小儿子11岁,靠孩子奶奶一个人照顾。

儿子很粘人,每天放学5点准时给妻子打视频电话。1月16号孩子期末考试结束,妻子试探地问“想要什么新年礼物?”儿子嚷嚷着喊“想爸爸妈妈快点回家”。

怕孩子难过,他们张不开口说实话。1月初,张泉接到商铺所属集团的通知,所有员工年后返沪要求居家隔离14天,持核酸检测阴性报告,才能复工。商铺的费用按年缴纳,回趟家再隔离半个月,一月一万多的房租就打水漂了。

去年生意不景气。刚复工时,旁边的高校还没开学,55平米的店面,6张长木桌,到了饭点也只有零星几个散客。每月3万的流水,刨除店铺租金,牛肉大米蔬菜的成本,剩下几千块钱的盈利刚够吃饭和交房租。

“在家里多待一天,就少挣一天的钱。”张泉琢磨着,不回了,留下来多挣点。

到上海几年了,也没有时间好好逛过。今年春节,他决定跟妻子去趟东方明珠,门票15元的景点都逛一趟,至于迪士尼乐园,等孩子们来了以后再去。余下的时间或许和妻子窝在十几平米的出租屋,跟其他留沪过年的租客喝点啤酒,涮个火锅。

他不禁想起老家的年:小辈从里到外换上新衣,给80岁的爷爷磕头,双手接过压岁钱。年味里混杂着烟花噼里啪啦的滋味和土地的淡香。初二妻子回门,不用做饭,不用收拾家,肆无忌惮地窝在床上,和母亲,姐妹唠唠嗑,“黑了胖了瘦了”,“一年过得好不好?”。

此时,门外传来路人拉杆箱的轱辘声,由近及远,渐渐恢复了宁静,“100个想回家,没挣到钱,(没那么想回了)”,张泉点开一部悬疑网络小说看了起来。

“孩子在哪,家在哪”

陈丽的老年生活充满“奋斗”色彩。

每天早上她5:30起床,洗衣服,做早饭。早餐有粽子、饺子、煎饼果子,一周都不重样。9点,儿子媳妇出门上班,她把家里卫生搞好,哄孙子吃东西,10点准时“到公园报到”。

10点到14点,是孙子的“放风”时间。扶着孙子一步步爬到滑梯制高点,小碎步跑去滑梯通道口接住,再扶着他登上滑梯制高点。如此反复六七次,陈丽感觉腰麻麻地使不上力,好不容易说服孙子从滑梯上下来,再推着三个轱辘的儿童车绕公园溜达几圈,带孙子洗净手,在长凳上吃点水果,又要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准备晚饭。

陈丽的老家在江西上饶,儿子和媳妇从南昌一所财经院校毕业后到上海打拼,30个月大的孙子是她一手带大。临近过年,闸北公园人流量不及平日的一半,几个“说得上话”的老人都带孩子回了老家,陈丽却选择留驻。“我带孩子回去了,儿子媳妇单独留下多可怜。”

以往快过年时,丈夫一定会催她赶紧订票,“订晚了就抢不到二等座了”。今年丈夫没有催促,“有心理准备”,两人谁也没主动提这个事,“不提就是不回了”。

2021年2月2日,浙江杭州火车站。往年这个时候,是春运的高峰,火车站也是一年中繁忙的时候。今年,整个火车站显得格外冷清。张友明/人民视觉 图

陈丽的“老漂”生活是从“哇”的一声哭啼,孙子落地时开始的。她先是形影不离地跟着媳妇回老家照顾坐月子,再跟着他们来到了上海。从前,她在事业单位做食堂主厨,为了照顾孙子,没到退休的年纪就辞了工。

“孤独”,“没人说话”,是她对新生活的感受。蜗居在儿子租住的小两室里,走动都不自在,自己普通话不标准,也不敢教孙子认字,能做的就是收拾卫生,做饭和陪孙子玩。

刚来上海时,和丈夫,女儿们挂断视频,她一个人偷偷抹眼泪。晚上睡觉,孙子动弹一下,她立马就会惊醒,整夜迷迷糊糊地惦记“孙子被盖没盖好?”,“家里老伴晚饭吃的什么?” “把老爸老妈扔在家里,有没有人管?”白天去公园,她怕别人听不懂她的家乡话,很少开口交流,只是“笑一下”表达善意。

坐在公园长凳上是她每天最放松的时刻。她刷抖音给家乡的姐妹点赞,在家庭群里分享给孙子拍的小视频。姐姐得知她不回上饶,答应给她寄杀猪菜、土鸭,“都是自家养的,每年过年杀一头猪给各家分。”她惦念县城中心260平米的大跃层的家,小区里有池塘、假山,自己种的菜,和认识大半辈子的熟人旧友。

往年过年,她提前两个礼拜带孙子回老家,清蒸鲈鱼、花椒鸡、炖鸭、红烧猪蹄是她的拿手菜。两个女儿女婿带着三个外孙回家,十几口人围在一起,其乐融融。春节过后,她舍不得返沪,过完元宵节再带孙子回来,一进站孙子就嚎啕大哭,“我不要回来,江西才是自己家”,陈丽哭笑不得,她何尝不这样想。

隔着屏幕感受着来自家乡的年味,陈丽忍不住憨笑两声。今年在上海过年,儿子给她买了项链、手镯、秋衣秋裤,她也早早备好除夕的菜单,大清早赶去农贸市场买了整鸡、鲈鱼、蒜苔、绞肉等新鲜货。

丈夫挂念她了,打视频过来,哪怕不说话看几眼也是踏实的。陈丽千叮万嘱,两个女儿过年回家给丈夫做顿可口的饭,记得给姥爷姥姥拜年。

“孩子在哪,家在哪”,她说。

(文中人物方莹、张超、张泉、陈丽为化名)



本期编辑 周玉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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